夏野

【白桥】拾遗

◢ 发生在《群星》时间线之前的故事
◢ 空扉设定




她生命中那些曾经拥有,而又隐没不见的星星啊。



1

桥本奈奈未已经记不得父亲的面容和声音了,她在六岁时失去了他,从此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摇摇欲坠地飘游。但是仍然有一个画面会在她的梦中时隐时现,勾着那颗寒冷的心脏迟疑的跳动着,那是一个温暖的午后,咖啡的香气融化在几十坪的小房子里,父亲举着他的胶片相机露出微笑,自己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去握那抹转瞬即逝的镁光,却只在跌进母亲怀里时,抓住一小片柔软的地毯。

这是她记忆中父亲最大的爱好,还是因为小时候顽皮,拆散了书房里一卷又一卷胶卷才学到的教训。

父亲火化之前,母亲带着她和弟弟收拾遗物,他的衣服,他的刮胡刀,他吃饭时比其他人大一号的碗,更多的则是已经分不出你我的东西,想把它们彼此剥离的分明,便形同一场心灵上的错骨分筋。

在那个痛苦却又短暂的夜晚,桥本捧着他们清点出来的胶卷,一张张辨认着上面记录的风景,就像是在收卷前拼死作答的学生,离铃声的响起不会更远,只会更近。

天亮时她红着眼睛,交出了一路上被她攥在手里的袋子,看着里面的照片和胶卷被一齐倒进了焚化炉。尽管她说服了自己,将父亲眼中的景致悉数归还,却还是自私的瞒着母亲,把那部相机留了下来。

在那之后,虽然他们住的房子越换越小,家里的电器也越来越少,唯独那只相机,偷偷跟着他们不断迁徙,见证了他们太多困难的时光。无数次在水电费都交不出来的时候,桥本都想把它取出来交给母亲,可是每一次这么想时,他们总能咬咬牙又撑了过去。

直到数码时代渐渐到来,连它也失去了原本的价值,面对着依然一筹莫展的生活,桥本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失守了。

18岁那年,她放弃了高考,选择了免学费的宇宙航空学校的录取通知。

收拾行囊时,桥本一遍遍的环顾着弟弟和自己平分的一隅房间,找不到几件能够带走的东西。她拥有的最多、也最有价值的就是高中三年积攒下来的课本和试卷,而这些弟弟将来都用的上,连美大的招生资料都被留在原处,她只悄悄带走了那台无用的相机。

凌晨五点的火车站还蜷伏在黑暗里,桥本背着空荡荡的背包,静候下一班列车进站。她在家门口便提前挥别了需要起早的亲人,朋友和同学正在温暖的屋子和被窝中安睡。也许到了明天,她们会对自己的不告而别感到惊讶,但依旧会循着常轨,很快的把自己忘记,笔直地走向她们光辉万丈的未来。

桥本盯着头顶上昏黄孤寂的夜灯,眨了眨酸涩的眼睛。突然,一只落单的麻雀落在了灯罩上,抖了抖被露水沾湿的翅膀。她正感激着他的到来,麻雀却因为没发觉黑暗中的人影,瞪圆了受惊的眼睛,扑棱着双翼飞掠而去。

万籁再度归于静谧,桥本隔着皮革,摸着那台没有胶卷的相机的轮廓。

原来她并不算一无所有。如果她拥有的一切注定都要离她而去,父亲早已把挽留与定格的秘密塞进了她的掌心,一切在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。





2

18岁时,不堪忍受的白石麻衣终于从高中辍学,带着额头上斑驳的青紫回到了家里。那时还在上小学的妹妹急的几乎要大哭,她连忙欲盖弥彰的遮住伤口,鲜红的血却不断的从白皙的指缝间流下来。

上天恩赐给她一副姣好的皮囊,似乎只是有意想看她笑话。

失望的父母为她做了主,把她塞进了那座刚建成的航校。白石没有反对,她太需要一个避风港去逃离老家令人窒息的愚昧,在那里,善意遭人污名,施爱冷如死灰。所幸她之后遇到的是生田,是松村,还有秋元,才不至于彻底泯灭她愿意爱人的本能。

桥本是在她和生田做了半年舍友后才入学的,能来到这的人无不拥有某种特别的资质,而桥本的优势是最平凡而又难得的那一种——考试。

白石从来没见过那么擅长考试的人,在桥本面前,生田和西野都显得异常渺小。成绩平庸的她往往在时间过半时便无事可做,而在焦虑无声蔓延的考场中,坐在她右前方的桥本,眉眼慵懒,运笔如飞,精准像部身经百战的机器,嘴角却总是下坠着,藏着白石读不懂的失落。

生田说,她是块不会融化的冰。

她一个人来往,遵从着同窗们无法忍受的三点一线,读着跟航天没有关系的书,无爱无恨,没有过去,没有未来。甚至在长假时,也从没有人见她回过家。

那样的人,在白石第一次伸出示好的触角时,便沾了她一手的霜,白石看着通红的掌心,心上也扑簌簌的落满了雪花。是生田她们惯坏了自己,竟让她忘了教训,连锋利的刀子都敢去拥抱,自己的心肠都舍得喂给虎鹰。

妹妹升上初中后,信件突然像秋风一样纷至沓来,白石一天要跑无数次传达室,自然总有一次会撞破刻意避开旁人的桥本。

看到她时桥本有些惊讶,白石生疏地叫她桥本桑,她也不答,埋下头继续填她的单子。白石站在旁边翻找着来信,余光瞥见她的笔尖,隽秀的字跟世俗的烟火沾上了边,挂号信,北海道,钱。

白石这才知道桥本的故乡,才知道她放假不曾回去的原因,才知道成绩极好的人碾碎在这里每一天中的不甘。她为自己的发现而紧张至极,生怕自己的呼吸又会把身旁的人吹跑到千里之外,她捏紧了指尖,掌心里烫成一片,像是握住了一块融化的冰。

遇见的多了,桥本也渐渐习惯了白石的出现,她们总是一前一后离开,在晚上时点亮台灯,背对背伏案写信。有时白石先拿完信,试着等她一起回去,桥本的单子便怎么填也填不完,白石只好改变了策略,出门前把她堵在门口,把自己的信按在她手里,死皮赖脸的缠着桥本一起带去寄掉。

桥本蹬大了眼睛,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被赋予信任。她嘴上说着弄丢了才不负责,可一路上却比保管要寄给家里的钱还小心,用力地攥着白石的信封,右手的汗水都湿透了它的一角。





3

桥本不爱说话,但是懂的东西很多,白石看着她,总像在看一条沉默的矿藏,不知道如何才能撬开里面深埋的溢彩流光。

“如果你把你对我一半的好分给别人,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。”

体能课结束的时候,白石这么说了。

桥本的身体素质比不上已经训练过半年的他们,弯着腰时膝盖还在发抖,她看了一眼白石,白石已经轻巧地双手一撑,翻到了双杠上坐稳,“我什么样子……”

没发现喘不匀气的人语气里的刺,白石还拍着腿下的杆子催她,“快上来。”

“不要。”桥本靠着双杠,目测了一下高度,手指和双腿还一个都用不上力,白石还居高临下地冲她微笑,一点也没发现她的窘迫。桥本低下头,如果白石不愿意等她的话,那这一米五的高度就成了她怎么也逾越不了的距离。

于是她们突然就赌起了气,桥本不理白石,白石只好去贴着生田,她们本来就是更早认识的朋友,约着一起买了自行车,一到周末就骑回白石家去,桥本泡在图书馆消磨时间,慢慢和西野熟悉了起来,不再只有白石一扇通往外界的门。

可是日子一长,两人都觉得坐立难安。

桥本试着给她写过一封信,不敢署名,计算着投递的时间想让她刚好在周末回家时能收到,走到邮筒面前了,还是下不了决心。至于白石,每周五都会背对着桥本在看书的窗前,狠狠地踩下踏板,只想赶紧远离这个让自己生气的地方;返途中却比来时骑的更快,还要小心地护着怀里热着的便当盒,装满了想带给桥本的家常菜。

时间晃晃悠悠就到了12月底,笼罩在群马早至的第一场雪中,新年的氛围在空气中甜丝丝的化开。

宿舍楼陆陆续续的变得空荡,不回家的桥本却在这种时候得了重感冒,每天只能窝在床上,烧的迷迷糊糊时还会牵住白石一根手指,只是那么小心翼翼的力度,就绊住了白石所有回家的心思。

陪到了所能拖延的极限,白石收拾好了行李,恢复了一点精神的桥本被她的脚步声叫醒,不确定地喃喃了一声,“…白石?”

脚步声又退回了床沿,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就按上了自己的额头,白石低头感触着那热度,确定退烧时笑着松了口气,桥本心里微微发酸,手指捏紧了被沿。

“该回家了吧?早点回去吧,我已经没事了。”

桥本的嗓子还在发炎,声音哑哑的,白石摸摸她咳的满是血丝的眼睛,她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在新年时留桥本一个在冰天雪地中,如果退一步就能让桥本好受一点,她愿意先低下头。

她第一次放下自尊恳求道,“奈奈未,跟我回家吧。”

桥本看着她,几乎没怎么犹豫,向后躲开了脸上的手,摇了摇头。

扑簌的雪花纷纷扬扬的从云端坠落,搅动着寒风不请自来。背对着那扇紧闭的窗,白石艰难地拖着行李箱,轮子在雪地上呻吟着轧出一道道痕迹。

这一次白石就快要被苦涩击碎了,她想起冷战前会帮自己拿信的桥本,跟自己同出同入的桥本,在沐浴着晨曦的林荫道下走在自己身后,回过头时会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的桥本。如果桥本不愿意走过来的话,她的勇气很快就会消磨殆尽了。

握住从前插在心口的刀子,再要拔的话,可能只会捅的更深。

桥本把自己整个裹在被子里,蜷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
宿舍的吊灯突然亮起来的时候,她红着眼睛钻出了头,白石的风衣上沾满了雪花和湿润的冷气,风一般的一齐涌了过来。她做梦般的看着那个身影匆匆在书桌上撕下一片纸,写了些什么便塞进自己手里。白石的脸冻的发红,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仍然像跳动的火光,明明刚才已经被那样的拒绝了,还是努力地向她挤出了一个无意冒犯的笑。

“这是我家的电话——有什么事的话、想要什么…随时打给我。”

几天后的新年夜,白石抱着膝,坐在窗前沉思着什么。妹妹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,才把她唤醒,“想什么呢姐?吃饭啦。”

家里的年夜饭滋味平淡又温馨,父母收拾着碗筷,妹妹霸占了电视看红白,窗外有邻家的小孩子放起了烟花,白石听着那些热烈的声色喧嚷、升腾,年年如此,家家如此,她却只想踩进门外那片深沉的夜和冰凉的雪,她的耳廓就是冷清的深山,盼望着那一声能打破静寂的鸟鸣。

电视里响起步向新年的倒计时,白石的心也随着数字的更迭猛烈地沸腾,像被摇晃的汽水不断冲起气泡,所有的期待和不安都被安静的听筒封住,她对自己说,如果电话响了,就坚持下去吧。

数到“0”的那一刻,来了。

“奈奈未?”她不太确定,压低了声音。

电话那头的人笑了,嗓子还是有点哑,“嗯。”

“……你那边下雪了吗?”

白石现在就像个口不择言的孩子,桥本耐心地听着,细细的回答给她,“已经停了,地上积起来了一些。”

“那…那你那能看见烟花吗?”

“远远的山上好像在放呢,我能看见一点光亮。”

白石连忙打开家门,笨拙地把电话线拖的很长,没穿外套,她顿时冻的牙齿都在发颤,“奈奈未,你听见了吗!”

桥本站在传达室昏黄的灯光下,身上是厚重的棉衣和围巾,背后是沉寂在黑暗中的学校,只有远方的一点光斑时隐时现,和耳边白石仿佛带着热气的声音。

“嗯,我能听见。”

想起了白石衣襟和眉睫上沾着的雪花,她说,“しーちゃん,新年快乐。”

白石一瞬间没有听清她的鼻音,只有那个突然亲昵起来的称呼烫烫的捏住了心跳。

“你……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?”她半天才憋出来了下一句。

电话那边的人又轻轻的笑了起来,白石从没听过桥本那么轻快,柔软的声音。

“如果方便的话,就带一些胶卷回来吧。”





4

等白石回过神来时,桥本已经变得光芒万丈。一期生的首席不但得到了星星的青睐,还获得了同窗们的拥戴,常常被簇拥在人群中央,或是站在讲台上认真的展示什么。桥本也不再吝啬于向她展示其他方面的才能,弹吉他,玩剑玉,写各种各样的字体,拍照和修理相机……只要有桥本陪着的周末,白石永远不会觉得无趣。

她们的脚印布满了学校的每一寸土地,桥本带着白石,一点点把碎片的时光,录入那只古老的相机。她的胶卷用的格外快,在书架上渐渐堆起一个小塔,生田急着想看洗出来的照片,满载着三人希望的白石却无奈的传回噩耗 : 老家仅存的照相馆也倒闭了。

这下计划只能搁浅,桥本不太在意,生田表示放弃,白石不情愿的点了头,没法冲洗的胶卷就像是曾经的桥本,紧闭着嘴巴,封起了心胸中那么多绝景,她怎么甘心错过?

所以她决定自己亲手冲洗,偷偷查了很多资料,最后好不容易才确定下来一张写满化学药品名字的配方,发愁。

老家没有专门的化学试剂商店,拜托生田帮忙相当于揪着桥本的耳朵大吼自己的计划。白石捧着脸沉思,坐在前桌的桥本低着脑袋忙活她的事,浑然不知自己即将为了她铤而走险,忍不住去戳了一下她的背,被吓到的桥本抖了一下,没回头,不握笔的那只手探过来,摸索着逮到了肇事者的手指。

老师的目光被桥本用身体挡住了,白石把手往回抽,桥本的手仿佛生出了眼睛,箍住了她半合的拳头,一点点挤进被揉皱的白玫瑰,微烫的掌心和指缝相贴的严丝合缝。

她后悔不迭,忙握紧自己的手腕,热度还是像灵活的蛇一样,沿着血管争先恐后的蹿进了耳朵,激起了阵阵悸动的嗡鸣。

就在下个周末,白石行动了。

她绕开还没起床的桥本和生田,从家里一路溜到她念过的高中,凭着记忆翻墙进去,摸到了化学实验室附近。

她甚至翻出了压在衣柜深处的制服,准备好了来学校找遗落的东西之类的说辞,计划中负责里应外合的实习老师鸽的突然,白石在教室门口急得团团转,于是不幸被巡逻的保安羁押归案。

结局是翻墙时被擦伤了腿,逃跑时被砸中脑袋,被狗咬住裙摆的白石,裹着不再合身的水手服,狼狈地看着好心的看门大爷配好溶液,娴熟地处理起了老式黑白胶卷。

“这年头还有年轻人用胶卷照相,真是不容易啊。”

白石尬笑着连连点头,要让对方信服临场发挥的这套借口,比叫她填满天体物理学的试卷还要困难十倍。经过水洗的胶卷上渐渐显现出了影像,大爷拿起晾干的底片,对着阳光检查定影的效果,“咦?同学,你这……”

以为是自己没保存好导致了胶卷曝光,白石赶紧凑上去检查,然后和大爷对视一眼,双双露出了和善的微笑。

刚睡醒的桥本还没穿好拖鞋,就被不知道去哪了的白石高中生甩上门,气势汹汹地按在了床上。

“为什么你的胶卷上全都是我啊!”

“哪个保安见过一大早为自拍走钢索的入侵犯啊!”

桥本忙从她手心里抠出空的胶卷筒,筒身对着阳光,反射出上面一个用油笔写的小小的“し”,那么多胶卷里白石偏偏拿走了这一只,才看到她藏在那么多个36张里唯一的秘密,羞耻感爆炸的白石简直想掐死眼前这个人,“我一直以为你写了个‘1’!”

桥本呼呼呼的笑了,伸出手捋了捋白石乱七八糟的头发,用拇指摩挲着白石削尖的下巴,像在安抚一只炸毛了的猫。

“别生气了,你偷拿了我的东西,生气的应该是我啊。”

白石更生气了,“你的胶卷都是我买的!”

好、好,桥本一边嘴上答应着,一边推着白石的肩膀坐了起来,她看见了白石胳膊和腿上的伤口,急着找药给她处理。白石盯着她翻箱倒柜的背影,叫了一声她的名字,桥本温顺地回过头,眉眼间散着零零散散柔和的晨光,上翘的嘴角还没来得及藏起来。

——她一直都轻描淡写的像一缕风,不会为谁停留,随时都有可能消失,而这只胶卷里突兀的执念,是不是可以看作某种讯息?

提着药箱半跪下来的桥本刚抬起头,就被她捧着脸颊,额头抵住了额头。

“奈奈未在害怕什么?”

桥本看着白石近在咫尺的眼睛,发现自己这样就说不了谎话。她浅浅的勾起嘴角,轻轻地说,“我害怕的东西太多了。”

“我害怕自己拥有的一切,世上所有不能长久的东西,和无法保鲜的感情,最重要的是你。”她按住白石的膝盖,一直试图压抑的感情沉甸甸的堵在心口,就快要破土而出,“我……”

后来她重新拍了很多麻雀,但没有一只像当初在火车站离开她的那只。

“谢谢你……一直没有放弃我。”

桥本的眼泪有几滴落在了白石腿上的伤口处,沉积了太久的盐分蛰的白石皱紧了眉头,她终于触到了矿藏内部最深沉的成分,不是宝石,不是金银,而是一片片苦涩的岩盐。

于是白石像她无数次想做的那样,把桥本揽入怀里,给了她一个不会消退的吻。

过去的阴影还在负隅顽抗的鼓噪,发颤的指尖已被另一只手握住。白石从未拥抱过如此绵密浓稠的回应,而她就穿着那身高中时的制服,袖口和裙摆上还沾着当年没能洗掉的血渍。





5

桥本上课时偷偷摸摸鼓捣的东西终于有了结果,虽然白石早就发现了她桌子上突然多出来的那罐咖啡粉,但是万万没想到它的真实作用,竟然是用来配置显影液。

别问她俄罗斯产的黑咖啡到底有多苦,白石捧着桥本顺手给她泡的那杯咖啡,微笑中充满了婉拒。旁边的桥本还嘟囔着怎么感觉瓶子里少了一点,她看着神采奕奕的新任恋人,只想抽之前断章取义,脑补出桥本忧郁形象的自己一耳光。

如果被发现了,就只能灭口了。

大功告成的桥本展开手里的底片给她看,被白石不客气的一脚踢中了小腿,“既然你会冲照片,为什么不早说!”

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看那只胶卷啊。桥本委屈的鼓起脸,“我也是才学会的……”

在她们入学的第二年,白石的自行车正式换了主人,桥本的外套也常常易主,还来不及初尝两情相悦的甜蜜,拥有的实感就被逐渐增多的课程和实训湿润成咸津津的疲惫。

白石胜在身体素质,理论成绩一般,常常台灯亮到半夜,最后下巴重重的嗑在桌沿上。桥本的体质天生就要弱一点,一下离心机和模拟舱几乎就要吐出来,她们一天训练十几个小时,比同龄的高考生还要辛苦一些,同寝室的距离却不允许一个人独自消化负面情绪。

桥本就一个人去操场上跑步,把宿舍留给白石学习。忍着一天下来潮水般的困意,白石连笔都抓不住,视力也在慢慢变差,有时一不小心睡过去的话,再醒来时天可能已经黑了,根本没来得及追上什么,第二天的课业又像泄洪一样接踵而来。

通往未来的入口是如此的狭窄,看不清将来,也不再有过去。白石是憋着自尊心没说出口的,过去的伤痕逼着她必须要证明自己,即便身在JAXA特殊的环境中,没有人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未来,白石也想咬着牙把她并不痴迷的游戏玩到底。

是在桥本朝她伸出手,示意把什么东西递过来时,白石才发现那罐苦口的黑咖啡,不知不觉已经默认放在了自己桌上。她拿起来晃了晃,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底。桥本是不喝咖啡的,所以白石知道,她是要洗新拍的照片了。

桥本小心翼翼地跟她解释着学校里新开的野花和翠绿的爬山虎,肩上也搭着打完篮球后汗湿的外套。握笔的手腕由于改变姿势突然一阵酸痛,瓶子在空中滞了一下,玻璃在地板上碎裂的声音吓了两人一跳。

桥本忙俯下身去拦白石的手。手背上覆着因为错节的作息久违的热度,指间是厚度完全不同的茧,白石看着桥本宁可汗淋淋的站在自己面前,也不怎么在宿舍多待的样子,慢慢掰开了她的手指,偏过脸去。

没有人再去捡地上的碎片,她们相对着沉默了很久。

第二天白石却破天荒的翘了课,她跑了十几家超市都找不到黑咖啡,黄昏时才在一家咖啡馆买到了一点点。就为了那个只有易拉罐大小的玻璃瓶子,她走的精疲力竭,费尽了口舌,回来时连车都不敢骑的太快,到学校时天都已经黑透了。

她就捏着那个瓶子准备去道歉,在楼梯口徘徊了很久才敢走上二楼,还没推开宿舍门,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。

生田惊喜地从里面把门拽开,桥本就坐在桌前,背影被熏黄的灯光柔和的包裹住,手边还放着两罐新咖啡,一罐没开封的,一罐开过的。看到她回来,桥本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,撞到了椅背,白石连忙把握住瓶子的手藏到背后,另一只手腕就被桥本用力地抓住,“你去哪了?”

“……回家。”

本来就心慌意乱的桥本更急了,“说谎!我往你家里打了电话,伯父伯母都说你没回来过,你到底跑哪去了!”

白石挣了挣手腕,看着她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
“不好意思打扰了……花花!白石回来了吗?”

三人都愣住了,站在门口的卫藤老师目光打量了一下室内,满意地拍了拍手,“回来了?很好。桥本奈奈未、白石麻衣,目无纪律,旷课逃训,都跟我走一趟吧。”

白石立刻惊愕地看向桥本,桥本没理她,只是突然抓紧了她的手腕,拔腿就往楼下跑。反应过来的生田赶紧一把拦在门前,挡住了卫藤,被高跟鞋踩中脚背的尖叫瞬间唤醒了整栋宿舍楼。

被“通缉”的两人一口气冲到了校门口,桥本先停了下来,扶着墙根脱力地喘气,白石恨铁不成钢捶了带头造反的人一拳,又无可奈何地蹲了下来,让她踩着自己的背从围墙上翻了过去。

两个体力耗尽的人就这么一瘸一拐的往前跑,不知道要去哪里,但两人都不想停下来。最后,她们来到了山坡的公路上,一前一后,慢慢地走,牵着的手也没有放开。

辽阔的天地被浓稠的黑色吞没,山间的夜风很大,嗖嗖的灌进汗湿的衣领。桥本被冻的发抖也不想松手,察觉到掌中的温度在往后退,她立刻停下脚步,正在脱袖子的白石被她盯的发毛,没有想象中恼怒或决绝的模样,只是把带着热气的外套盖在了自己背上。

桥本怕她冷着,刚想拿掉就被按住了拽衣领的手,白石一点一点的帮她把拉链拉到最上面,竖起领口,垂着眼眸,什么都没说。

没有行人,没有车,只有无数明璨的星星大颗大颗的缀在天幕上,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渺小的彼此。

白石向前走了一步,抱住了桥本的腰,额头抵在了她肩上。

“等等我啊……”白石的声音很小,似乎像要睡着了一样,“再等我一下吧……”

星星钟爱的是你,而不是我啊。

一整天的担忧和恐惧全都被一句耳语启开了瓶盖,桥本整个人都重重的圈住白石,几乎要压的她喘不过气,白石拍着她的背,就听到桥本咬牙切齿的哽住了嗓子。

“明明只有你不等我的份……我所有的一切东西,有哪一件不是你的啊!”





6

桥本难得起了个大早,白石和生田还在睡梦中,她蹑手蹑脚的出了宿舍,口袋里装着昨晚收拾一地玻璃渣时捡起来的,黏着咖啡标签的碎片。

她翘了半天课,先去取了一趟钱,再循着记忆找到了上一次选购咖啡时去过的酒店,把橱窗里仅剩的两件展品都买了下来。骑车时不停地看表,掐着解散的时间赶回了学校,然后她提前泡好了咖啡,加了适当的糖和牛奶,坐在桌前静候白石放学回来。

在咖啡氤氲的香气中,奔波了一天的身体被勾起了困意,桥本撑着脑袋,迷迷糊糊的睡着了。

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父亲的背影,庭院里的积雪,初中时的课桌,还有深夜的火车站,她像一道稀薄的游魂,在记忆浮光掠影的碎片中穿行无阻,但是什么都带不走,什么也留不住。

猛地从梦中惊醒时,手边的咖啡已经凉了,她心慌的张望四周,白石身上熟悉的气息已渐趋消弭,坐在床沿的生田脸上阴云密布,像是某种恐怖的预兆。墙上的钟刚过了八点,只有昏黄的灯在发亮,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拖的很长,似乎马上就要膨胀成空虚的怪物,将她淹没。

她接过白石手里的小瓶子,一想到都是为了它,自己才担惊受怕了一整天,桥本赌气就要扔出去,“我再也不要拍照了!”

白石失笑着再把她抱住,轻轻的晃,像哄小孩子一样,“不行。”

坦白完各自的经历,两个人坐在路旁的围栏上,看着夜空中烁烁的群星,桥本缩在外套里,一颗一颗的数过去,白石静静地听她讲着,紧攥的心绪一点点舒展开来,如同被风吹走的沙子,洒入了广袤无垠的星海。

自己就算是在上初中时,也从没做过这么多荒唐事,她回想着今天一整天的经历,不禁觉得懊悔,凝视着就待在自己身旁的桥本,月色洒在她的肩上,手指密密的暖着自己,就像是黑夜中唯一的光与热。白石想,就算是再深邃,再疯狂一点的地方,自己也一定心甘情愿的会跟着她去吧。

桥本丝毫不知道白石心里汩汩的热流,还怕她冷,探出袖子想去揽她,T裇上残余的一丝咖啡香便突然被牵动,蹭过了她的鼻尖,没想到白石也正注视着自己,眼睛亮亮的,像是刚被兜头浇下一身的星光,又像是安静守望的相机镜头。

她感觉到自己就此变得完整。不再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,随时都可能消散的游魂,稀薄的灵魂再次变得充盈,她仿佛与名为白石的星星融为一体,长盛不衰,永生不朽,在无限的时间中明熠生辉。

青涩的亲吻休止的片刻,桥本拉过白石的手,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。那里盛放着她的线,她的心跳,她遥远的旧梦,让她终生怀念、魂牵梦萦的十几年前的画面,她的幸福起始和终止的地方。

那一刻她突然无比的希望,白石能出现在那个温暖的午后。从此往后,只要自己闭上眼睛就能看见,她转过身,和整整齐齐的家人一起,向自己露出微笑。





7

梅泽在帮白石打包行李时,发现了一台被油纸包裹着的老相机。她没怎么在意,随手放到了一边,等白石下午回到因为搬家的缘故被翻的乱七八糟的实验室时,一看到地上的相机,立马大发雷霆地把她赶了出去。

来JAXA办事的生田听了梅泽的诉苦,连忙捂住她的嘴把人推出了行政大厅。她也捏了把冷汗,当年她和白石为了保住桥本的相机,不知道明里暗里想了多少办法,才侥幸免其于被和其他物品一并封存的结果。

桥本一共留下了30多只胶卷,遗失了几只,剩下的大部分,当时就被她们寄回了她母亲手里。生田手里还有一只,是桥本和她在筑波基地单独照的,白石只留下了一只,筒身上的“し”字已经有些褪色了。

可即便她们都握有这份实体的念想,还是无法自抑的感到悲切。

这是她们当初在处理胶卷时才发现的,虽然桥本热爱拍照,但那一千多张照片几乎都是她视之珍重的人物或时刻,关于她本身的,寥寥无几。

生田对此一直耿耿于怀,她们曾经都离那台相机那么近,最远时也不过是从床到柜子的距离,只要向桥本伸出手,再按一下快门,两个简单的动作,就能多留下一鳞半爪有关她的痕迹。可谁当时都没有在意过,总是当桥本摆摆手时就不再坚持了,想着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呢,就算是后来去了筑波和白石分开了,生田也从没怀疑过重逢的到来。

可是她错了,于是再也没有补救的机会了。

把相机重新包了一遍,在新的实验室里藏好,白石这才放下了心。她看着从相机里取出的胶卷,自己一直找不到万无一失的地方来安置它,所以只好把它与相机一起保存,距离上一次查看上面的照片,已经过了很久了。

小心翼翼地展开,仍然是36张照片,全都是各式各样的自己,年少时或懵懂,或张扬的样子。白石一张张看过去,有些拍摄的情形她已经记不清了,有些则是她一开始就不知情,她真的很想知道,在记录下每一张自己的同时,桥本当时的模样和心情又是怎么样的呢?

自己穿着冬衣时,大概她也缠着厚厚的围巾吧,她怕冷,身体也弱,自己可能正牵着她的手为她驱寒。还有这张的自己,趴在宿舍的桌子上睡的正熟,胳膊下面还压着摊开的飞行学课本,原来每一个独自苦学的深夜,她虽然说着去睡了,都会悄悄的陪着自己熬到最后。

白石揉了揉眼睛,那里还是有一点酸胀,所以她暂时放下了胶卷,出去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,才重新回到内室坐了下来。

她抿了一口苦涩的汁液,脑海中朦朦胧胧的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坐在桌前的背影,渐渐跟桌上倚着一只玫瑰的花瓶重叠在了一起,笑了。

不要害怕被遗忘,我的爱人。

她能感觉的到,流动的咖啡在她的身体里变成了显影液,每一个角落的隐秘都浮现,密密麻麻的全是一个人的身影。

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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