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野

【白桥】群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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群星





梅泽美波是被大园她们扶进医务室的,卫藤医生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,来不及接手,梅泽已经脚一软摔倒在了地上。

刚从离心机上下来的人脸色苍白的像是被抽干了血,蜷在床上身子揪成了一团,山下边晃她边喊,美波,美波,卫藤皱着眉把没轻没重的笨蛋拨到一边,“怎么回事,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?”

与田低着头揪紧了衣角,上面皱巴巴的号码牌还没来得及撕掉,“她,她不想输给莲加…就…”

她磕磕巴巴的报出了具体承重的数字,听的卫藤一阵头重脚轻,挥了挥手就要赶人走,“甄选就那么重要吗?命都不要了!”

孩子们顿时都慌了神,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,卫藤连忙去检查梅泽的心率,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大口吸着气,半昏半醒间慢慢握住了她的袖口,“……姐……姐姐……”

山下最先反应过来,“我去找白石桑过来!”卫藤立刻喝住转身就要往外跑的人,疑惑地看向与田,“白石老师也参加这次甄选了吗?”

与田楞楞地点点头,不明白她问题里的意思,卫藤却迅速转回了头,边做着紧急处理,边平静地命令道。

“不许通知白石老师。”

“等到她甄选结束之后再去,知道了吗。”

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同窗们的额头滑落到下巴,在沉默的地板上摔的粉碎。大园迷茫地歪了歪头,想着她们都大张着嘴巴,也许是在努力汲取凝滞了的空气吧。







1

自从高考落榜后,那些拱绕着自己转动的星星,便坠亡成灰,烧光了那一丝刚刚萌芽的梦想。

小小的教室迎来一阵拌着议论的欢呼,病休归来的梅泽握紧了背包的带子,迎着四周格外关怀的目光,翻了个白眼。

住院第一天星野她们还会捧着鲜花来探望,到了第二天就开始撺掇自己借探亲假的名义代购稀缺品。鼓鼓囊囊的包成了交易的信号,被封闭训练折磨疯的饿狼们拼命地朝她挤眉弄眼,梅泽悄悄竖起课本,蛋白粉的罐子在掌心里滚了几滚,便被另一双默契的手接过,顺畅而安静地向目的地传递过去。

秋元老师絮絮叨叨地讲解着天体物理学,没发现一本本教科书正像小山一样在桌面上接踵而起,梅泽边掏包边数着人头,很快讲台下只剩下寥寥几个笔直依旧的背影。

下一个目的地在——瞥了一眼右手边的岩本,一身正气的跳级生正目不斜视的听着课,她只好侧身点了点身后的课桌,东西被绕了点远路,但总算顺利送入了高山手里。

高考刚结束的那个暑假,梅泽从东京回到老家,在家门口犹豫的徘徊了很久,才硬着头皮推开了门。玄关处多了一双陌生的鞋子,既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母亲,她这才发现,空置已久的、姐姐的房间的门是打开的。

母亲飘忽的叹息僵住了想直接推门的手,所以她才透过门缝看见了白石麻衣,看见了那个早早离家而去、阔别经年的姐姐,看见了父母提及JAXA时骄傲口吻所指向的模糊影子——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吊带、蓬着头发的女人盘腿坐在窗前,盯着电扇发呆的背影。

西野老师推了推眼镜,没有任何感情的目光锋利地抽丝剥茧,捉住了身处热闹中央的梅泽。梅泽的喉咙滚动着,手心里冰凉的零件已经捂的有些热了,最右侧铃木恳求的目光还热切地煲着她,她不得不又扫了一眼专心听讲的岩本,西野手中的铅笔摆动着,似乎已经拼写起了自己的名字。

是在她傍晚还没到家时,父母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。

“美波!”

白石的头发被晚风吹的还像刚起床时那样乱七八糟,随便套上的外套松松垮垮的乱咣当,手却发狠地箍住了妹妹妄图挣脱时颤抖的手臂。那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高中生仍依依不饶地喷吐着恶毒的话语,梅泽的脸上挂了彩,血被猛烈的回头甩溅在地上,“你们再说一遍!”

“活该!你就是活该!”

“够了!”

白石慢慢松开了手,梅泽的毕业证书早在撕打中被踩在了地上,妹妹哑着嗓子冲着同学的背影嘶喊,直到他们全都消失在了夜色之中,终于恸哭着,紧紧抱住了自己。

“没有才能是我的错吗……”

“我的梦想…就不是梦想吗……”

白石没有说话,那个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白石,那个总是邋里邋遢垂着眼皮的白石,那个连JAXA的制服都没带回家的白石,握住妹妹青紫斑斓的拳头,一点点慢慢的裹在了掌心之中。

梅泽清了清嗓子,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又不沾染感情,这是包里的最后一件东西,她准备好了。

她用笔记本的一角悄悄戳了戳岩本的大腿,岩本偏过头,眉心微微的揪着,发现是自己留在梅泽病床前的笔记后,才微笑着伸出了手。

“谢…”

话还没成音,西野已经越过伪装直愣愣地盯住了自己,梅泽一惊,下意识地往回缩手,翻墙时擦伤的手背猛地磕到了抽屉,手一松,岩本的笔记本便掉在了地上。

抱歉的话刚要脱口而出,岩本却赫然正襟危坐地誊抄着板书,西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瞟了一圈,重新落在目瞪口呆的梅泽身上,她摇了摇头,笔杆再次点在打分册上转动了起来。

她还清楚的记得白石当时对她说过的话。

“跟我走吧,美波。”

“我带你去一个不一样的地方。”





2

“……体能训练,B;备注,7月4日因室上性心律失常入院。专业素养,A—……心理适应性测试,C+,抗压能力较差,心理状况长期反复不定。”

“随堂记录 : 7月13日气象学,小动作太多;飞行动力学,与后座交头接耳,传递课本 (ps.天文学课本);天体物理学,传接物品,扰乱课堂秩序……”

“结论 : 该生缺乏团队协作意识,目无组织纪律,对于是否具备航天员之基本素养及精神,存疑。记录教师: 西野七濑。”

漫长的折磨终于结束,新内放下了手里的打分册,抬头审视起了站在办公室里挨训的学生。

梅泽全程都低着头不吭气,听到班主任突然不说话了,便抬起头来偷瞄,跟新内的目光撞上又赶紧把头垂了下去。

“你笑什么?”

梅泽连忙抿起嘴巴,嘴角上翘的弧度却十分灿烂,一点都掩饰不住,“…报告老师,没有。”

新内跟白石是同僚兼校友,这些年来算是通过白石手机里的照片看着梅泽长大的,念及她刚刚出院,没打算深究西野的报告,“撒谎。说吧,什么事把你乐成这个样子了?”

“姐姐她——当上宇航员了。”

梅泽骄傲的露出一口牙齿,她迫不及待要把白石通过甄选的消息分享给所有人,连前因后果都四舍五入了,新内收拾资料的动作突兀的一顿,“这事你从哪听说的?”

“昨天松村老师在食堂跟秋元老师的对话,我听到了。”看着新内突然严肃起来的脸,梅泽越说越没底气,整颗心在胸腔中慌张的跳动着,“这个是还没解禁吗?抱歉,我不知…”

“你听错了。”

看着她拉开了抽屉,梅泽隐约能预感到那代表着什么,立马死死的把手背到身后。新内虽然心有不忍,也只能收回递文件的手,自己读了起来,“你一定是听错了,美波。”

“「岩本莲加,初期甄选通过,即日起派往筑波航天培训中心,参加中期选拔。」”



“美波?喂?”

与田使劲地戳着前桌的后背,梅泽把书盖在脸上,已经直挺挺的在座位上瘫了一天了,自然没办法用身高为她和大园打掩护,“别睡了!生田桑,生田绘梨花来了!”

这世上还有哪个生田绘梨花?

梅泽赶紧一骨碌爬起来,新内正把秋元老师往讲台下赶,全班几乎都瞪大了眼睛挤到第一排,穿着现役宇航员蓝色制服的生田,就站在班门口文绉绉的看着腕表,似乎呼吸一下就能唤醒星宿,走一步就能拨开云雾,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来自宇宙的神秘与清香。

生田是受邀来演讲的,以及代表JAXA公布上次甄选的结果,看母校后辈的目光因此更是充满了鼓励性的慈祥。梅泽能清晰的听到身旁同学呼吸的频率都变得急促了起来,与田捂着心口,几乎要尖叫出声,“你说她是不是在看我?是不是?呀!!她真的看到我了!”

因为演讲的缘故,文件袋被生田暂时搁在了一边,兴奋的学生们即使散开,脸色也全都染上了一层希冀的红润。梅泽不自觉的摸了一下心口的位置,恍惚间觉得自己的病只是一场梦。

后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,梅泽回头一瞥,是白石蹑手蹑脚的溜了进来,坐在了最后一排,跟卫藤她们熟稔的打着招呼。

白石明显是从实验室过来的,眼镜都没摘,一身研究员的制服规规矩矩的扣到了领口,昨晚被熨的整齐而正式,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。生田的目光有时会向白石的位置扫去,白石都大大方方的回以一笑,跟两年前落选后的低谷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。

她几乎不敢再回头去看白石认真的脸。





3

在15岁那年,生田就已经见过梅泽和白石的家人了。

那一年她被破格保送进宇宙航天学校,同期的学生大多都是高中往上的年纪,无论她走到哪,总是被四周惊讶的目光笼罩,慢下步子时,又会被忌惮的噤声拒之门外。

白石是一期生里年龄最长的那一撮人,跟生田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和宿舍,家里还有个和她同龄的妹妹,正是最擅长照顾人的时候。第一次见面时就自然无比地接走了生田手里的铺盖行李,帮她收拾停当后,又像变魔术一样随随便便的端出了茶和点心。

精通天文学和物理学的少年天才那时还戴着粗框眼镜,颤巍巍地捧着茶杯,和白石坐在刚建成交工一片狼藉的宿舍楼里,伴着没散干净的腻子和油漆味,呼呼吹着一直试图往镜片上扑的热雾,满怀感激的吃完了生命中画风最不做作的一顿羊羹。

彼时学校应着国家的需要刚刚建成,性质里既有军字也有政字,选址是很荒郊野岭的地方。除却封闭训练的时间,东京出身的生田仍很难有回家的机会,倒是白石的老家离这不远,所以她们和钱买了两辆二手自行车,一到休息日就往白石家里跑。

弯弯曲曲的田埂在暮色四合时似乎变得漫无边际,刚开始是生田和白石各骑一辆,笑着笑着就歪着车把拐到一起,后来就是被人载着的白石挥着手冲落在后面的生田大喊,骑快点,再快点。打打闹闹的钻过炊烟的风,吐掉浸露的草,就能看到白石家开满紫阳花的窗台,和抱着书坐在院子里的梅泽。

逆反期的少女十分嫌弃姐姐对着功课抓耳挠腮的样子,却又不肯承认每每趴在围墙上望眼欲穿,还要按捺住雀跃装作在写作业的人是自己,白石笑嘻嘻的把生田推到桌前,一遍遍的夸口道,生酱她最擅长这些了,就让我家的大天才来教小天才吧。

生田脸上一热,穿着水手服的初中生也破了功偏过头偷笑。铅笔勾勒过的公式就此变成了星空的远景,两个小孩推了推眼镜,躺在院子里,一颗颗星星从指缝中流过,生田煞有介事地如数家珍,梅泽懵懵懂懂的附和点头。白石曾担忧地询问妹妹是否觉得这些知识太过深奥,梅泽却会在学校枯燥的物理课上咬着笔尖,在给白石的回信里写下更琐屑的苦闷,和附着大串感叹号的想见生酱。

可是如水的青春是在一夜之间结束的。

老家的神社里原本挂着四张绘马,那年她们第一次参加甄选,梅泽也即将离家去东京念高中,分别时白石提议说一起去神社许愿吧,觉得愿望实现时就把绘马摘走。后来,从象牙塔的拼杀中溃败的人取走了一张,在航天员甄选中屡战屡败的人取走了一张,远航归来的生田摩挲着木块泛黄的边缘,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足够好运,还能做着瑰丽而永不破灭的梦。

“麻衣样,这儿!”

终于在放学时分,白石如约出现在了碰面的地点。

生田笑着张开了手臂,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微笑着的白石。还没等喘不过气的白石拍拍她,生田突然自己松开了手,匆忙退开了两步。

“我都忘了还带着这个了!”生田从制服里掏出了一个长条形的纸包,小心翼翼地剥开,一枝鲜嫩欲滴的玫瑰露了出来,“这是在太空实验时培育的。比普通的花香味更浓,枯萎的也更慢,给。”

白石笑着接过,捻着花茎的手指轻轻转动,玫瑰的花瓣上簌簌的似要滴下红色的雨珠,“好。我也很喜欢呢。”

之后仿佛就再话可说,千言万语都化作目光无言的摩挲。生田看着白石笔挺的装容,低头观察花枝的样子是研究员该有的严谨模样,心里的担忧也舒展开来一些。

“麻衣样,”她忍不住问道,声音很轻,“这样做真的好吗。”

白石似乎并没有捕捉到生田的情绪,嘴角还噙着不明所以的笑意,像是对方提了个没必要的问题,“你也见过莲加了吧?那孩子很出色,比我更有可能成为优秀的宇航员。”

“你们的评级相差不多,上面的意思是选年龄大一点的,心态和应变能力更强……”生田的语气充满了循循善诱的意味,试着再次抛出了橄榄枝。

“我心领了。”

这次是白石打断了她的话,生田怕她生气,立马不再说了,只好沉默的看着白石手上的动作,一时间两人之间只剩下了折叠油纸时窸窣的声音。

顿了一会儿,终于把花包裹好的白石垂下眼睛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“你们不必再为我的事费心了,那是她凭实力应得的,我得还给她。”

“所以姐姐的梦想就不重要了吗?”

两人一起扭过头,没发现偷偷跟过来的梅泽就站在不远处,声音和身子都在发着颤。瞠目结舌的生田下意识的想去解释,被梅泽侧身挡开,她直勾勾地盯着白石,难以置信地发问道。

“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莲加?这可是你离她,她……”

梅泽伸出手指向生田,被蔚蓝色和白色的制服分野的人都是当初的面容,却再也不会有人把他们相提并论了。

你可是输给了她两次啊,姐姐。





4

白石常常能收到妹妹的信。

刚升上初中的少女因为叛逆期的缘故,越发的排斥来自姐姐的关心,可又不知道是效仿起了哪股潮流,竟然正儿八经的和自己通起了信。

明明家离航校那么近——每当白石收到那封包装谨严的纸片时,都会觉得好气又好笑。

“姐姐,家里的花开了,可是没有人陪我一起看,所以我把照片附在信里面了。”

“姐姐,我们班的物理老师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子,不但课讲的无聊,人也超级刻板,上节课我故意问他你们给我讲的那颗星星的知识,他竟然一点都答不上来,脸都气白了。”

“姐姐,请帮忙转告生酱,我买了新的天文望远镜,动用了我们的秘密基金,这次我藏的很好,不会再被妈妈发现的。”

桥本伸了个懒腰关掉了台灯,看见白石那边还亮着,便过去道了句晚安,白石正把一张张信纸摊开碾平,夹进文件夹再压在了字典下面,“桥本桑还不睡吗?我先给我妹妹回封信。”

拧开的钢笔有些干了,白石还撑着脑袋踌躇着措辞,桥本也一直坐在桌旁没上床,以为是台灯太刺眼打扰了新舍友,白石抱歉的看了她一眼,桥本抿着一丝笑意摇摇头,答非所问的指了一下空白的信纸。

桥本家也有一个初中年龄的弟弟,桥本碰巧略过一眼信的内容,便温和的向白石建议道,“白石桑,这个年龄的孩子情感比较细腻,大多又不肯直白的坦诚,把东西藏起来却渴望别人能够发现。”

“稍微认真的解读一下会比较好哦。”

春来冬去,白石字典下的信纸越叠越厚。

“姐姐,家里的花开的很不错,隔壁的阿姨们每次见到时都赞不绝口——明明只是嘴上说说罢了,妈妈就会把花分给她们,为什么?”

“姐姐,我要毕业了,爸爸似乎不准备让我读老家的高中,我在家里发现了东京学校的资料。东京啊……东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,可以帮我问问生酱吗?我想听听她的意见。”

“姐姐,我马上就要去东京面试了,妈妈请了亲戚们来家里吃饭,他们都夸我争气,说我从小成绩就是这边最好的,爸爸也说我比你聪明多了,真的吗?对了,收拾行李时望远镜不小心被妈妈发现了,看样子她是不准备还给我了,抱歉,请借我点钱吧。”

放下信纸,生田举手欢呼了起来,“这不是很好吗?以后我回家时就能找美波去玩了!”

白石笑着拍了拍生田的背,骄傲的情绪都被小朋友分走,眉间的犹疑则全落到了桥本眼中。

“你去睡吧,奈奈未,我写完就睡了。”

冬日的夜总是清冷又干燥,桥本握住白石空闲的手指,掌心是一片不曾让人失望的温热,“しーちゃん。”

白石点点头,收紧手指跟她相扣,边写边嗯了一声作为回应,桥本又叫了一遍,“しーちゃん。”这次白石停住了笔,神情是紧绷着的烦忧,桥本凑上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,白石想躲没躲开,还是被鬓间那轻柔的呼吸哄软了情绪。

“你很优秀,从来都不输给任何人。”

“包括你吗?桥本首席。”桥本认真的点了点头,父亲那句含沙射影的话似乎就变得不那么尖利了。白石收拾好了心情重新动笔,后背紧贴着桥本的半个怀抱,“读书的才能我确实比不上美波,她能去更大的地方施展才能,真是太好了……”

“しーちゃん真的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吗?”

高中那几年,来信渐渐变少了。

智能手机日益普及,连寄信的邮局都逐渐变得稀少,白石顺势减少了回信,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收到信了,她也没有太在意。

“姐姐,妈妈在视频时特意告诉我,家里的紫阳花开了。这种连香气都没有的花,养来有什么意义呢?”

“姐姐,生酱不再回信了,如果你能联系上她,请务必代我祝贺她通过甄选。”

“姐姐,我的排名又下降了,为什么其他人总是不用怎么努力,就能轻松的从我身上踩过去呢?昨天午休的时候,上次提过的那几个人又对我说 : ‘土包子,你这么用功有什么用,反正也考不过我们’,我不说话,他们就把便当扣在我的课本上。我跟他们打了一架,最后连爸爸都被从老家叫了过来,校长信了优等生的说辞,爸爸只能不停的跟他们鞠躬赔罪,从校长室出来后一把揪住我对我说……”

“姐姐,我真的,真的坚持不下去了……”

桥本一封一封的检查着手里的信件,有寄给生田的,也有本该寄给白石的,或许是梅泽学校的门卫分拣信件时的失误吧?竟然一股脑的全寄到这儿来了。她边想边叹了口气。

她和生田身在筑波航天培训中心,与白石只相隔160多公里,以及一套衣服的距离。





5

放学后突然刮起了大风,飞沙走石,松村忙着把衣服从阳台上收回来,电磁炉上的锅只能靠西野看管,没想到这时候一件T裇突然从衣架上滑脱,乘着风就飘出了窗台,她扑过去一把没握住,眼睁睁看着那块布晃悠的打着圈,最后重重扑在了路过的梅泽脸上。

梅泽明显被吓了一跳,原本走路气势汹汹的样子也被打断,握着那件领口被洗大了的T裇愣在了原地,松村站在三楼冲她挥着手,“美波!不好意思!可以帮我捡上来吗!”

记了一整天小本本的西野早就饿坏了,刚趁松村不注意揭开锅盖挑了一筷子面,正鼓着脸小声吹气,就跟突然推门而入的梅泽双双愣住,松村满面笑容的从里屋钻出来,看到客厅时瞬间发出一阵抓狂的尖叫:“娜酱——!都说了还没熟不能吃!”

西野就住在松村隔壁的宿舍,想着蹭个饭就走就只穿了短裤背心,马尾也被散开在耳后,松垮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出门遛弯的老大爷。松村热情地给两人都盛了一碗面,梅泽干笑着接过,小心翼翼地卷起因为早上被西野记录,而不得不放下来的袖子。

西野只顾咕噜咕噜的埋头吃饭,瞟了一眼由于自己的目光一秒坐正的梅泽,严肃的声明道,“现在是下班时间,我不工作。”末了眼神又兜回梅泽看起来装的很满的碗,若有所思道,“你不爱吃吗?”

“……你说过下班时间不扣分的!”

白石把生田送走后,就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。夜深了,整栋楼就剩下她那一间还亮着灯,她几乎没回过学校配备的宿舍,晚上就睡在实验室附的单间里,一住就从毕业住到了现在。

她给办公桌上的花瓶添了点水,把生田送的玫瑰插了进去,然后就没什么事可做了。空无一人的实验室沉寂的可怖,平时白石从不觉得难以忍受,可是在跟生田见过面后,习惯了的环境突然就变得那么的令人难以适从。

白石在自己桌前坐下,习惯性的转了一圈椅子,背靠住桌沿陷入了沉思。

多少次了呢?一次次的把机会或软或硬的推让给别人,一次次的和梦想失之交臂,一次次的再回到这个冰冷,孤独的实验室里。

手电筒的光扫进室内时,照到的就是白石把头埋在膝盖上,一只手揪住头发的景象。

“怎么不开灯?”卫藤关了手机,轻车熟路的把带来的便当放下,“没吃晚饭呢吧,尝尝?”

“你怎么来了。”白石吸了吸鼻子,眼眶还有点红,却诚实地掰开筷子夹起了一只炸虾,卫藤好整以暇的给自己开了一罐啤酒,又拿了一听给她也倒了半杯,“听说你又落选了,来看看你呗。”

“抠门死了你,都给我。”白石把没倒完的半罐也拿了过来,睨了一眼卫藤,“美波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呢,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的?”

卫藤摸了摸下巴,眯着眼睛把曾经当过自己学生的人上下打量了一圈,“其实……我还知道你为什么总爱这么坐着。”

白石被她盯的发毛,掩饰的向内转回半圈,默默扒了几口饭。

“我该回去了,宿舍有门禁。”梅泽跟松村道了谢,西野也放下茶杯,随手拎起门口的垃圾,“我也走了。”

梅泽陪着西野丢完了垃圾,刚准备道别,就听见西野压低的声音,“你是不是很讨厌我。”

门禁的时间马上就到了,规则的执行者却在这用莫名其妙的问题拖住了自己,看着西野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,梅泽叹了口气,“是。”

“每一堂课都安排老师对学生的一举一动详细记录,连我传给别人的是哪一科的课本都看得清;无条件的服从上级,私人邮件全都要拆开检查,每个月还要上交人际关系报告……这里的桩桩件件你只会比我更清楚。”

“我无法理解把一切公私举止全部量化成分数的做法,我只想知道一件事。”她犹豫了一下,“我姐姐当年输给生田,是被这些原因卡住了吗?”

路灯幽微的光芒洒在两人的眉眼间,西野抬头瞧了一眼灯柱上不太明显的监控摄像头,冲着面无表情的梅泽笑了一下。

“你一定觉得很幻灭吧?毕竟当年你姐姐和我在这念书时,根本没有那么多严苛古怪的规矩。”

“所以姐姐她现在为什么……”

西野收起了笑意,镜片下的眼睛在黑夜中流动着深沉的光,答非所问道,“你一定认识那个人吧?”

她上前一步拉起梅泽的右手,似乎在寻觅着某种习惯的源头,“她也像你一样,喝茶时总会留下半杯呢。”

“你只需要知道,现在这个学校的种种做法,都是因为她才设立的。”

卫藤喝的有点小醉,把残局都丢给了白石收拾,自己歪着脑袋把玩着桌上的那枝玫瑰,“是绘梨花送你的吗?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这不是普通的花啊……你说这些年绘梨花她,已经跟着飞船飞行了多少公里了呢?”

“我不清楚。”白石打开窗户给室内通风,外面下过一阵子小雨,她抬头望了一下,天上的星星看不太清,“misa,我准备放弃了。”

卫藤笑了,“我虽然一直都巴不得你从现在的状态中挣脱,不管是入选还是放弃都无所谓,但是你突然这么说,我还是放心不下啊。”

她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,“还有多少年?”

白石抚摸着窗棂上的雨珠,把额头贴在了玻璃上,“我至少也能活四五十年吧。”

“这四五十年你打算都活在遗憾之中吗?”

卫藤打开手电筒,又准备摸黑回去了,白石想送送她,被她挥了挥手拦了回来。

“这么点路就别麻烦了。倒是你,有空替我问奈奈未好。”

久违的听到桥本的名字,一瞬间连心底似乎都被熨平了,白石在黑暗中忍不住轻轻的笑了起来。

“好。”





6

“美波你知道吗?每当我看到天上的星星时,所有的琐碎的,日复一日折磨着我的烦恼都会变得不值一提。”

“这世界上的一切跟广袤无垠的宇宙相比,都是渺小而短暂的,不管是酸甜苦辣,还是生老病死,就像是用一根极细的针,在鳄鱼坚硬的皮上悄悄的碰了一下,那样的微不足道。”

“这就是我们要投身的事业啊。”生田灿烂的笑着,漫天的星星在她的指间闪烁着,“去我们久未谋面的亲人家中做客,拥抱那些数以亿万计的异乡同胞,谈谈在我们分开的漫长岁月中,都经历了怎样的景致和蹉跎。”

那时梅泽的物理作业还没写完,思绪正夹在中考和给朋友的毕业礼物间来回跳跃,察觉到自己被忽略的生田有些不满,孩子气的晃着梅泽的袖子,软软的叫她的名字。

“…嗯?你都是从哪学来的这些奇怪的话啊。”

“这不是奇怪的话!奈奈未也这么说的好吧!”生田气鼓鼓的举起胳膊抗议,梅泽示意她别说话,两个小孩一起往姐姐们那边偷偷看去。

桥本给白石指着天上的什么,两人边说边笑,坐着的白石一直向上凝视着桥本的侧脸,沉浸在星海之中的桥本靠在桌边,半晌才发现白石盛着微笑的目光。

于是桥本弯下了腰,小心翼翼的鼻梁相抵,观察着白石细微的表情,确认她闭上眼后才吻了下去。



不知道为什么,秋元老师突然山南海北的讲起了她曾经去少林寺参观的故事,梅泽把课本立了起来,从包里抽出一个旧旧的文件夹,与田好奇地把脑袋凑了过来,差点被她递来的一叠信封削到鼻尖。

“快,帮我把所有发信地址是筑波的都挑出来。”

与田对特殊的地名保持着敏锐的警戒,“你不会是因为莲加的事,打算要炸了筑波航天中心吧?”

梅泽沉默了片刻,猛地坐直了身子,陡然高大起来的背影吓得小个子向后缩了一下,“报告长官!立刻执行筛选任务!”

“请问白石老师在吗?”

“白石桑今天休探亲假,回老家去了。”助手摇摇头,梅泽转身就跑,跑了两步就撞上打着哈欠往实验室走的卫藤,“美波?怎么跑这么急?”

“我……我心跳的好快,misa老师快帮我看看是不是病又复发了……”看到希望的梅泽立马就往卫藤怀里倒,卫藤竖眉一挑,心想还没有几个人能看到老娘时还不脸红心跳,勾住逃课现行犯的脖子就往屋子里拖,“白石呢?我包昨晚落在这了。”

助手无奈的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,好心地提醒她道: “卫藤老师手下留情啊,梅泽妹妹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了,小心缺氧。”

卫藤低头一看,梅泽的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纸一样,呆呆地望着白石的桌子,吓的她赶紧松开了胳膊。

“老师,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去找姐姐,求求你……”梅泽双手合十,语气已近似于哀求。卫藤有些动摇,随手抽出她手中的蓝色信封,瞥见上面筑波基地的公章时,脸色也沉了下来。

她攥着那张假条通过了大门的岗哨,掌心里全是冷汗,四周的摄像头跟了一会儿便兴趣恹恹的转回了脖子,她越走越快,拐过街角后猛地跑了起来。

狂奔,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。

这是梅泽美波第一次走这条回家的路,脚下是平整笔直的田埂,每踩一步便像是碾过一道自行车的车辙,远方是群山间崭新的楼房,每眨次眼似乎就会变老一些。清晨的新风灌进了她的领口,就像是在催促着她,追上那些纷纷涌涌从身边路过的旧迹。

回来了,一切都回去了。在自己每一个坐在围墙上期待的黄昏里,在那过去看不见的深沉暮色中,笨拙的生田拼命的蹬着踏板,车子仍然像喝醉里一样左歪又偏,逗的白石得意忘形的大笑,她长长的制服袖子在风中挥舞着,像一面飘飞的旗帜。

而载着白石的背影削瘦又沉稳,即使短短的发梢被吹的乱七八糟,穿着她外套的白石还是不满足,奈奈未,奈奈未,她说,骑快点,再快一点。车轮突然硌到一块凸起的石头,颠簸中白石惊叫着把圈在她腰上的手收的更紧了一些。

沉沉的笑意顺着温热的背脊传来轻轻的震动,她说,好。

白石走过铺着青石板的山道,揩了揩额角的汗,穿过了鸟居。

老家有两座神社,她来到的这座隐匿在山间,香火并不很旺,除了居住在附近的老人,很少会有年轻人来此参拜许愿,还是她们过去上学时经常趁着休假来山上玩,才发现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地方。

没费多少功夫,她就找到了过去和生田她们写下的绘马,挂绳因为时间的缘故已经有些磨损,随着风吹轻轻晃动,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嗑声。

她们约定过,觉得自己的愿望实现时便把它们摘走——那么,已经无法实现的愿望应该也算在其中吧?她数了数,现在只剩下自己那一张了,看来生田不久前也来过把她那只带走了。

白石握住木块的边缘,上面是自己曾经的笔迹,透露着那个时期稚嫩的工整。她微微用力,绘马便又摊开在自己掌心中了,就像最初准备下笔时那样。

“姐姐。”

天色慢慢变得阴郁,梅泽在家门口见到了从黑暗中一步步走来的白石。

见到她,白石的表情变得惊讶,梅泽的手里还攥着那张假条和蓝色的信封,手指用力的已经有些发麻了,她举起手里的信封,手臂也在发抖。

白石伸出手,梅泽却退后了一步。

“美波?”白石疑惑的皱起了眉。

梅泽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“姐姐……除了生田桑外的那个姐姐,后来去哪了?”

白石的眉眼一点点结上了冰霜,低下了头。

“当上宇航员,然后退役了。”

“我们断了联系。”





7

“不对。”

梅泽说。



8

“我记得在念高一时,除了姐姐,她们都通过了甄选,可为什么生田桑却迟迟等到第二次甄选时才成为航天员?”

“因为她当时年龄太小。”白石流利的对答,似乎因为回答过太多遍而烂熟于心了。

“那时候姐姐明明那么迫切地想要考上,甚至还因此住过院,为什么复归后立刻就转成了研究员?”

整个低谷期的记忆在脑中流过,白石兜里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,“因为认清了现实。”

撒谎。

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想成为航天员,你的愿望有理由比所有人的都迫切和强烈。

你在一个深夜里突然一个人不告而归,跌跌撞撞地推开父母爬上楼梯,然后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。我贴着墙壁听着你无法压抑的哭泣,一直认为你是为了接踵不断的失败而痛苦不已。

可是你为什么,从此一次一次的把机会让给别人?

梅泽把信递向白石,“姐姐还记得上学时和我通信的事吗。”

“高中时的某一天,收信地址突然变成了筑波,我一直以为是你在她们赴任不久后也通过了甄选,可是事实上你从来没有离开过JAXA,到现在为止都是。”

白石的表情渐渐变得惊愕,她张了张口,喉咙却异常的干涩,“你……”

“可是就在我快要高考时,来信突然断了。”

“你在说什么……”

因为手在发抖,白石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信封拆开,特殊的信笺平展如初,工整的字迹与自己昔日所出几无二致。自己现在已经写不出那样的字了,她掏出那只古旧的绘马,二者的笔迹是如此的吻合,却不难看出后者初学者的刻意和青涩。

“在姐姐因为第一次失败而无暇以顾时,是桥本桑冒充你给我回了三年信啊。”

那些琐碎的,反复的折磨,不能昭示、无处倾诉的痛楚,连亲人都从未感同身受的辛苦,她啰啰嗦嗦的讲了三年,而桥本日复一日耐心的安抚了三年。

梅泽使劲的眨着眼睛,眼泪还是大颗大颗的掉了出来。

白石握着那封信,看着梅泽的嘴唇动了动,却听不清她的问题,她的眼睛不停的转动着,那个人熟悉的措辞和字迹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她的脑海,让她避无可避。

“姐姐,回答我……”

梅泽抓住了白石的手,霎时紧紧攥住绘马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被勒的通红,白石咬着牙,极力想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情绪,梗着脖子不肯退让。

“为什么你桌上的花瓶是黑色的?”





9

生田在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,递交给西野,郑重的敬了个礼,西野点点头,把手里厚厚的档案交给了她。

“辛苦了,这样就可以了。”

完成了对接工作,生田翻了翻岩本莲加的记录,不出意料都是些漂亮的数字,西野看着她不死心的样子,叹了口气,“别看了,是个好苗子。说不定比‘她’当年还好。”

生田不服气的鼓起脸颊,“我不管,我还是想要麻衣样!”

西野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,同期的两人靠着军用吉普的车身,各怀心事。

今天是个适合启程的好日子。

岩本在宿舍收拾着行李,乱七八糟的书和衣服满满的铺了一地,她正努力地用一根皮带把铺盖缠起来,不习惯书写之外工作的手指笨拙的不听使唤。

宿舍的门被偷偷的推开了一个缝,门外扒满了想来送别却不敢进来的同学,十几双眼睛都瞅着年龄最小的天才对着行李苦手的样子,于是岩本更着急了,她虽然能梳理天体运行的规律,但却解不开被打成死结的绳扣,她涨红了脸,把身子更往门里转了转,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难得捉襟见肘的样子。

与田踮了掂脚尖,憋红了脸还是看不清里面的状况,她推了推前面的山下,山下哎呦的叫了声痛,急吼吼的嚷着是谁踩了她的脚,大园趁机偷偷向里钻了钻,挤的梅泽一个没站稳,连人带怀里的笔记本一起摔进了门里。

生田仰着脖子,直勾勾的盯着雨后湛蓝的天空,她对自己的姿势很满意,但总觉得好像还缺了点什么。

西野把手里的原子笔递过去,被生田张开嘴稳稳的叼住,生田感激又惊讶的看了她一眼,西野笑着撑起下巴,“你不是从以前起就喜欢嘴里叼根草吗。”

生田笑了笑,最后嘴角慢慢垂了下来,“是啊,跟‘她’学的。”

梅泽把最后一本书塞进行李,把箱子盖合上扣好,重重吐出一口气。

岩本环顾着空荡荡的宿舍,最后视线停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书桌上。梅泽安静的等着,直到她把自己带来归还的笔记本又递给了自己,才迟疑地抬起了头。

岩本似乎看穿了她眼中的迷惑,解释道,“这本来就是给你的。”

“这不是你借给我抄的吗?”

“是我单独给你记的,上次没能说清楚。”想着自己偷偷把笔记留在病床前就溜走的做法,岩本偏过头,“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,美波。”

西野擦拭着眼镜,肩上被人轻轻的拍了一下,生田挥了挥手,向远方簇拥着的人群迎了过去。

“绘梨花。”西野叫住了她,生田回过头,蓝色的衣袂被风鼓满,小小的身影自然的嵌入遥远的学生们之中,即便受命在彼方跋涉拓荒,她也并没有比他们大几岁。

她既想问国家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功拥有自主研发的载人航天器,也想问对于桥本的保密协议还有几十年才能失效,最想问的还是茫茫宇宙中究竟是何种光景,孤独的盘桓是否能得到安眠的结局?

被叫住却不说话,生田费解的歪了歪头。

最后西野还是把问题全都咽了下去,忍不住喊了出来——“多保重!”

于是生田灿烂的笑了,“知道了!你也是!”

梅泽一个人落在了送行队伍的后面,翻看着手里的笔记。她想起了很多,平时只觉是寻常的琐屑,如今却突如其来的历历在目。

她想起了不堪回首的高中,想起了失败的高考,想起了被父亲砸碎的天文望远镜,想起了和生田一起数过的星星。

她想起了刚才接过笔记本时和岩本手指短暂的接触,她右手中指上的茧比经历过高考的自己还要厚的多,想起了在适应训练设备中,随手盖在熟睡的岩本背上的外套。

她想起了18岁时也是迷惘麻木过活着的姐姐,想起了26岁的白石带自己入学时的承诺,想起了学校严密的监视和考核,都是一辈人对一位朋友隐秘的悼念和沉痛,而那个人存在过的痕迹即便被隐匿,被抹除,也早已深深扎根在了每个故人的举手投足之中。

笔记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,她找了找,不按套路的空无一字。

行李被生田放进了车里,岩本跟大家鞠了一躬,抬头时在一片唏嘘中触到了梅泽格外安静的目光,她停顿了几秒,然后笑着移开了眼睛。

梅泽目送着吉普车消失在视野的尽头,尾气掀起的风将纸张一片片的翻回,她枯涸的身心终于再一次被重新填满。

偷偷藏在一半张数的页缝里的笑脸,很好看。





10

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,白石的会议才刚刚结束,回到实验室时助手早就回去了,长达数年的项目即将结题,他们的工作量也相应的减轻了很多。

她审阅了一遍日志,安心地把它放回原位,自己当上研究员后第一件事便是请缨探索航天器安全领域的技术,等这份成果呈阅上去,一定能帮助国家在航天方面少走一些弯路吧。

助手给花瓶里新添过一遍水,生田带来的玫瑰果然新鲜不腐,比她过去带来的任何一朵都要好。她从未明言这是对无碑无墓的替代,而卫藤她们终归还是心知肚明,连上级也默认了这仅存的一缕痕迹。

白石不好意思在它面前形容憔悴,只好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,想着至少买个便当来吃,指尖就碰到了被自己忘了的绘马,拉开抽屉,里面一厚沓蓝色的老信封上已经躺着另一只绘马了。

生田和梅泽并不知道,她和桥本挂上的绘马其实都是写给对方的。那时自己第二次错失升天的机会,万念俱灰之际回到了老家,便把桥本写给自己的那只摘走了。

“希望白石麻衣能实现梦想。”

白石想,那是多么工整而隽秀的字啊,好看到自己忍不住偷偷模仿她的笔迹,被那只手包裹着一遍遍纠正过去歪七扭八的笔法。

她把自己写给桥本的那只扣在了上面,两块形状一致的木块便严丝合缝的吻合在一起,一熟一生的同一种字迹便亲密无间的重叠,仿佛两人写字的手重新相牵。

“希望桥本奈奈未身体健康,平安如意。”

锁了门走下楼梯,白石闭上眼睛,开阔的操场上能见度极高,仿佛将她沐浴在星海的怀抱之中。



梅泽流年不利,不幸抽中了在天文馆值夜班的签,只好在损友们的欢呼中不情愿的拎着书和咖啡,早早的前去适应环境。

搭档的西野全程都忙着自己手里的事,馆中深夜的空气冰冷的如同冰窖,梅泽这才醒悟大家对这个差事避之不及的缘由。她搓搓手背,硬着头皮翻过一页星空图鉴,铜版纸细微的摩擦声打破了沉寂,西野因此抬头瞥了过来。

梅泽整个人都悚然了起来,吓的挺直了背等她训话。而西野只是扫了一眼她的书,依然是那个平淡无澜的声音,“这本的版本太老了,学校馆藏的书大多都有这个毛病,明早到我那去拿书。”

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西野便垂下眼睛继续忙碌了,似乎并不需要他人的感激。梅泽的心在惴惴不安中动容,突然充盈起某种勇气,“老师,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

西野停下笔,等她开口。

“姐姐她……为什么一直把机会让给别人呢?”

为什么呢?西野也陷入了沉思。

是为了成就无数优秀的后辈纯粹的理想?还是因为清楚即使登上太空也依然无法见到桥本呢?或者是白石的梦想从一开始就志不在此?

可能只是近乡情怯吧。

“因为她们是航校一期生里最优秀的双璧,你姐姐至今仍然尊敬和深爱着那个人,包括‘她’的梦想。”

望着穹顶上无数的群星,西野说。

“虽然换了一种方式,但是我认为白石桑从没有放弃过成为航天员的梦想,即使在那之前必须要走一些弯路,克服一些障碍。”

夜深了,梅泽坐的困了,便在馆内散步醒神。走到最中央的火箭模型前,她停住了。

“为梦想而迷茫的年轻人啊——”白石刚一进来就看着妹妹发呆的脸,刻意拿腔拿调的逗她开心,梅泽笑着靠过来,“姐姐。”

白石刚买好便当,走到大门就被不肯通融的西野虎着脸拦下,她把空着的手缩在袖子里,故作神秘地向妹妹提问,“最高龄的航天员是谁呢?”

话音刚落,与田,大园,山下,还有西野,全都伏在栏杆上笑嘻嘻的看着她们,仔细看的话每个人都鼓着脸颊嚼着东西,梅泽隐隐能闻到一股炸虾味飘过来,罪魁祸首的西野老师还一本正经地抢答道,“约翰·格伦。”

白石并不在意,看着年轻人们笑的更加温和了,“约翰·格伦在77岁时登上了太空,还有很多机会呢。”

“你也是,我也是。”

梅泽点了点头,她再次抓住了那一丝刚刚萌芽的梦想,虽然还不能确定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,但是却沾着露珠,在风霜粗粝的废土上吐露出一抹新绿。

姐姐也要加油啊,她本来是打算这么说的,可白石的眼中藏着温煦而不灭的火,那眼神凝视着身侧不存在的空气,穿之而过,最后融化在遥远的群星之中。

白石心里响起了一个轻轻的声音,抱歉,再多等我一下吧。

也许现在的我还没做好准备叨扰你的梦乡。

但我深信着,直到77岁前,我都有机会与你团聚。

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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